立葡萄酒为无神论者的神

像我这样出生在"文革"时代的人，从小就接受了无神论。出国之后，发现上帝无处不在，在文学艺术、风俗历史、姓名街名等方方面面，可以这么讲：一个不读《圣经》的人生活在欧洲，相当于患有严重的弱视弱听。为了不做边缘者，我囫囵吞枣地读了《圣经》，说是读经，其实是当故事书读的，由于"眼见为实"的观念早先入为主，对神的存在还是半信半疑。

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，当我读匈牙利散文家哈姆瓦什的《葡萄酒哲学》时才备感轻松，备觉亲切，因为他在开篇的句话写的就是："我决定，要为无神论者写一本祈祷书。因为我能体会到那些深受我们时代贫瘠折磨的痛苦之心，并希望借助此书帮助他们。"

他说的痛苦是战争的痛苦，他说的贫瘠是希望的贫瘠。哈姆瓦什在写这本书时正值"二战"尾声，匈牙利被迫放弃中立与纳粹德国结盟，结果在苏联空军的轰炸下，布达佩斯被炸成了一片废墟。然而，我从书里非但闻不出丝毫的硝烟，反而嗅到了一股消费社会的小资味，可见葡萄酒的魔力有多大，能让一个思想者彻底地悬在真空里。哈姆瓦什是匈牙利的陶渊明，他的苦痛表达不在于控诉，而是表现在对现实的逃避上，将自己全部触角指向自然，沉湎于个体对自然的感知和享受。

在一个炎热的夏日，哈姆瓦什冲了个澡，吃过午饭，坐在果园里的一株核桃树下，坐在酒窖旁的石头地上惬意地眺望巴拉顿湖。葡萄已经熟了，葡萄酒的醇香令人醺醉，他突然恍然顿悟：葡萄确跟上帝有共同之处，即无从效仿、无可替代的性。

在我看来，立葡萄酒为无神论者的神还有一个理由，就是无论品饮葡萄酒，还是敬奉上帝，都却不了虔诚投入的仪式感。当然，饮酒的仪式感无需像敬神庄重严肃得令人窒息，但也需要屏气静心，存感恩之心，需要一些必要的知识储备，一些细碎的享用程序，一些平俗而温暖的交流，一些并不成为负荷的对人对己对酒的敬重与关心。要知道，现实世界里，日常生活中，这样能够让我们参与的形式实在很少，尤其是在砸烂传统后的中国。因此不难理解，舶来的生活方式，会让一个人群沉溺于小资；现学现卖的礼仪，能让没见过世面的人也产生出贵族血统的幻觉，并由此升华出非理智、非洗脑、非大众的意外欣悦。

不止是哈姆瓦什，法国印象派诗人波德莱尔也将葡萄酒与上帝做比："酒之深沉的快乐啊，有谁真的认识你？假若一个人有需要纾解的怨悔、需要追思的回忆、需要抚平的伤痛或想要筑建的空中楼阁，那他必定会乞灵于你你这位高深莫测、隐卧在葡萄藤中的迷醉之神。在内源的灵光照耀下，酒的圣体是多么伟岸！人类从他身上汲取的另一季青春……"